在荒誕的世界裡,人只能等待意外《江湖無難事》

作為一部以喜劇為基調的電影《江湖無難事》,在笑聲與爆米花間說出了當代的悲哀,人們希望有所作為,然而終究只能等待「意外」的到來,因為一切都還過得去,但過得去永遠不會促使人去製造傑作,於是到頭來,人唯一的積極性作為就是「等待」,而這使人成了植物,等待事件,然後產生反應,然而反應真的能抓住我們等待之物嗎?

俗話說的好「演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江湖無難事》就是一部瘋狂的讓觀眾覺得自己是傻子的電影,因為聽到的故事實在太不可思議,只有傻子才會信。一對從小一起成長的無血緣兄弟「穩死」、「豪洨」因為追求「豪洨」般的夢想進入「穩死」的狀況,不但電影沒拍成,還被迫加入黑道,卻連幫人拍葬禮都可以拍到把人家大體現場火葬,好不容易黑道老大龍哥要給他們機會拍片,替自己的女人「香奈鵝」拍一部電影,結果他們發現一件事,在慘澹的世界,如果有什麼可以勵志的,就是每天還可以更慘。

開機派對當天,香奈鵝不知道為什麼,從樓上一躍而下,死了。

於是這對難兄難弟只好死馬當活馬醫,實現電影最厲害的一點,以假亂真,把女主弄成人模人樣,踏上了「豪洨」與「穩死」的奇幻旅程,對於他們而言,這部電影比生命還沈重,因為如果他們搞砸了,他們會比死還痛苦,然而這過程中,開啟一切的「意外」卻從未缺席,一下子男主角要求與死人女主「喇機」,一下子龍哥要跟死人女主「親密接觸」、一下子死人女主鬧失蹤、一下子黑道內部演無間道……《江湖無難事》以一種極度誇張的方式既諷刺了拍片環境的種種問題(黑道介入,用拍電影洗錢)也諷刺了拍片過程的種種不可控性(演員的不可控性,意外的不可預期性),以致於拍一部片幕後就是一個可以拍一部片的故事。

故事發展沒有最想不到,只有更想不到,觀眾可以坐在舒服的位子上,觀看種種極為荒誕的情節轉折並佩服裡頭人物為了「活下去 」故「不能停」因而展現的各種克難精神,同時理解到,電影真不是人拍的。

近來相當活躍,在去年《誰先愛上他》的邱澤飾演的「豪洨」可以說繼續走著他一路習慣的不成氣候的小混混氣息,有點江湖氣,卻又有點人情味,故也有點可愛,他與耿直好兄弟文西(穩死)之間的那種互為陰陽的關係令人感到溫馨,比起不顧一切勇往直前,極低社會化到有點病態的導演兄弟「穩死」,他身段較為柔軟,但並不市儈的令人討厭,作為「製片」的他發揮「致力詐騙」的精神,扭轉片中大大小小的危機,你可以說他就是「穩死」的多啦a夢,守護著好兄弟,也守護著兩人的夢。

穩死這個角色就有點不太討喜,因為我們只知道他很愛電影,但他在電影中除了一種率直與單純之外,並沒展現出什麼表現,而我們都知道雖然多啦a夢足智多謀,然而大雄卻不只是善良而已,他常常是非常勇敢的,而且充滿多啦a夢沒有的靈機一動的,然而穩西身上並沒有這種特質,他相當的被動,在這個迪士尼的新公主都不等人來就的時代下,穩死卻彷彿就時代的公主一樣等待各式各樣的「意外」來拯救他,他幾乎像是《等待果陀》裡的角色,只能以口頭討論哲理,卻無法以行動實現願望,甚至無法離開現場,因為他們必須等待果陀。

而果陀什麼時候來?不知道

他們只能等待。(尤其是穩死總是等待。)

而電影最與《等待果陀》相契合的一點是,因為豪洨後半段就因故消失,而穩死並沒有什麼作為,他唯一的作為就是「不要停」,因為停了,意外就不會出現,所以要不斷的推遲下去,讓電影繼續拍,直到「意外」發生,於是本來該是居於次要的「意外」(因為意外是一種與人物性格無關也與意圖無關,在一種無知的前提下,導致的失控狀況)變成全片的主要推力,主角們的處境越因為意外變得窘困,觀眾就越是開心,這樣的情形導致了觀眾在本片中難以入戲,而總在一種疏離中觀賞電影,以致於本片末段最大爆點與轉折來臨時觀眾很難為之激動與欣喜,簡而言之,混淆真假有兩種方式,一種是以假亂真,一種是以真仿假,本片選擇了後者,將真實描寫的極為浮誇與極為戲劇化,以致於真假混在一起,當然在這種情境下真相的揭露威力就沒那麼大,因為當你採用後者的作法,觀眾自然就不會那麼的以其為真,也不可能對裡頭人物投入什麼情感。

倒是施以提飾演的兩個角色可以說是萬綠叢中一點紅,被寫的非常有意思,一個藉由改變身體並改變身分的女孩香奈鵝(原本是肥胖女服務生,整容後變成大哥女人)以及一個比女人更像女人的跨性別表演者小菁(他藉由變裝與手術,變成一個他想成為的人,而這個人成為了香奈鵝的摹本。),原本是兩個人,卻因為意外,被當作同一個人(因為主角找了他來接替腐敗到不能演戲的香奈鵝)這裡有一點非常有趣的是,香奈鵝現在的臉後來揭露原來是刻意去整的跟小菁一樣來的,而小菁為了偽裝香奈鵝,必須更加的進入自己所「變裝」的這個角色,才能騙過所有黑道,保全主角群的性命,於是,真的要變得更像假的,這中間被模仿者對模仿者的反向模仿(因為香奈鵝鼻上有痣,但小菁沒有)形成了一個呼應作為電影主題的「活隱喻」而最搞笑的是,死人香奈鵝還因為演了前半段的電影而與小菁得到「坎柯電影節最佳女演員獎」,因為評審認為那展現了「非人的病態生命力」然而實際上她本來就是具被「操作」的屍體,所以對於姚以緹能被入圍金馬最佳女配角我並不感到意外,因為就算不論演出的二重性與二重摺疊(a與a’之間的相互模仿與融合)這個角色在劇本上的設定就相當有趣了。

因為這個角色設計的太好,甚至蓋過其他角色的鋒芒,使得其他配角幾乎隱沒於背景,而主角則變得黯淡,我甚至會覺得有點可惜,因為如果以其為主角,重新去述說去規畫整個故事。(當然另一角度來說,開場就死掉的香奈鵝就是本片的麥高芬,一種推動一切的物品,如同雙女主的那種《迷魂記》式的設定使得本片其實非常的希區考克)或許本片就不只是以《一屍到底》為假想敵的小品黑色喜劇,而會是餘韻更多,格局更大的作品。

當然總的來說《江湖無難事》還是有其值得鼓勵之處,畢竟其題材對於台灣而言還是新鮮的,而其主角無能的窘態,或許也反映出當前時代台灣電影圈的某種絕望與自嘲,就像難兄難弟拍出來的片被觀眾吐嘈連兩百塊都不值的票錢(而現場已經沒什麼人了,來看的人還覺得連早場價都不值)穩死謙恭的道歉,而豪洨憤怒的罵人,也呈現出了在如此艱困的環境下拍片必然有的導演的普遍人格分裂狀態(既感激也怨恨觀眾)

所有的喜劇都包含著對缺陷的嘲弄,《江湖無難事》可以說在這種自嘲中,不斷的遊走於笑點與悲哀中,然而徒嘲弄不足為喜劇,喜劇除了銳利的眼光,還需要有幽默的口吻,比起中間那種種的黑道內鬨因而產生的爆笑意外,以及大規模的活屍場面,片末海灘上那一場香奈鵝的骨灰因風撒在眾人臉上更令我發笑

或許是那一刻果陀到來了,那種弄拙成巧,成了一種對當今台灣電影的一種精準呈現,一種需要更暴力的與前輩們(台灣新浪潮,還有更之前的台灣電影)的親密接觸,而非純粹的追思與景仰,如同我們對韓國電影也該如是,不是模仿而已,而是該有更激烈的,更加暴力的親密接觸,以至於他們如片中骨灰不顧我們的感受舒服與否,進入我們的嘴裡。

到那時候我們或許可以跳脫自嘲與自娛,而以一種更用前瞻性與視野開闊的方式來拍攝具有預言性質的喜劇,這種預言性質是關於時代的、關於世界的、關於一切我們應該關心卻沒有去關心、我們應該思考卻沒有去思考的、我們應該拍攝卻沒有去拍攝的。

關於我們等待卻沒有辦法抓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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