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人在他抽象的概念中常懷著自己必然會死(的憂慮)。好在(想到)這種必然性,並不是常有的事,只在個別的瞬間由於某種起因而使將來的死活現於想像之間的時候,才使人們有所畏懼。在大自然的強大氣勢之前,反省思維的能為是微小的。在人和在不思維的動物一樣,都有一種內在的意識:意識著他即自然,即是世界本身。從這一意識中所產生的安全感,在人和動物都是常態而站著壓倒的優勢。因為有這一安全感,所以沒有一個人在想到必然要來的,為期也絕不太遠的死亡時,就會怎麼顯著地使得他不安;反而是每一個人都是這麼活下去,好像他必須永遠活下去似的。」
──亞瑟.叔本華《意志與表象的世界》
一老一少,因為高科技的「物」交集在一起,電影採取了倒敘法,從一開始就從最後面開始演,於是我們一開始就知道結局,就像我們一開始就知道我們終究會相遇的死亡,問題只是「時」,我們不知道這件事情什麼時候會發生,我們不知道這件事情會怎麼發生,我們只知道它會發生,所以我們只能盡可能以它不會馬上發生作為前提來謀劃我們的人生。《生生》是一部關於死亡的電影,也是一部關於生命的電影,這是一個關於兩個一老一少如何接受死亡的故事。
死亡與人的距離
莉莉奶奶臥病床上說:「這是我的身體,我很清楚」,就像片中提到,狗在將死時會離開家裡一樣,似乎死亡將至時,我們會收到提醒。而現代的醫療讓人越來越清楚自己的死期會什麼時候降臨,甚至我們可以預期,越來越普遍的基因檢測,將使得人越來越清楚自己與死亡的距離,但即使如此,面對死亡時,很多除了死亡本身的難堪還是會產生,因為在越來越接近死亡的過程中,「老」與「病」會奪走我們的自由,一刀刀的割掉,行動的自由、思想的自由、記憶的自由、偽裝的自由、獨立的自由……我們還沒走到終點,就逐漸握不住生命的方向盤,而那讓我們陷入恐慌,就像莉莉奶奶在毫不自覺的情況下就成了非法駕駛,在路邊被年輕的小夥子訓話。想想那些老年的種種症狀,漏尿、失智、跛腳、重聽、老花……而癌症於老人卻是赤裸裸的嘲諷,當你身體一切機能正在退化,一切細胞正在老化,一部分的細胞卻開始旺盛生長,肆意擴張,就像莉莉奶奶自嘲其人生在得病後變得更加精采,疾病加速人走向死亡的速度,也提醒人來日無多的事實,她不再能只是過日子,而是得實踐她一直想做的事,即便不見得能實現。
生生的哥哥不知道是怎麼死亡的,但他哥的死亡影響了整個家,他在速食店裡與女同學討論家裡的「鬼影幢幢」女同學告訴他:「會不會有什麼事情還沒做完?」她說對了,只不過有事情沒做完的不是生生的哥哥,而是生生與生生的媽媽,無論有多少心理準備,我們難以不被愛人之死動搖,我們以為事情結束了,一切就結束了,然而那只是下沉,醞釀,在深夜時爆發,所以生生與生生媽媽都不喜歡一個人待在家裡。
親人之死提醒了我們自身的與死亡的距離,那意味著我們將不再是主體而返回成客體,那樣的焦慮感讓人回到對當下的意識而非對當下的沉浸,從物變成人,從人變成物,兩者間的距離並不如我們預想的遠,他們總是意料之外。
物與人的距離
在《生生》裡頭,我們看到「現代」的縮影,「現代」意味著對全新商品的追求與對舊商品的唾棄,產品週期的縮短以及對於新商品的訴求構成現代社會生活的步調,速食店本身就是現代化一個重要的象徵,食材的統一管理與運送,前台與後台的統合與分工,都是以提昇效率去個性化為前提的,同時在每個鄰近的座位內,人們享有「獨自」的自由。這個「獨自」的自由是一種容許空白的自由,我可以坐在速食店、可以坐在便利商店,在打烊前享受不被打擾的自由,人所購買的並非只是一份餐點,而是一段時光,人用這個購買既確保了自己在社會中,同時確保了自己在社會外。而正是在這樣的場景,生生與女同學討論起了「鬼」這個概念,他隱約感受到哥哥還在,而女同學則提出:「是不是有什麼還沒做的可能?」之後的畫面表現則呼應了這一段,生生住的房間是哥哥的、生生用的手機是哥哥的、生生穿的衣物也是哥哥的,甚至連媽媽到後面抱著哥哥衣物的痛哭,我們也可以說生生媽媽也是哥哥的。但物又是什麼?物難道不是也是從其他物而來?正如生生的哥哥後來也變回物嗎?對於當事者而言,這是一個由物構成的意義網路,某人曾經使用過這個東西使得這個東西不再只是純然的「物」,不再只是純然的「商品」它不再是速食店生產的大量商品或者陳列於商場的大量商品。衣服、海報、漫畫、手機,這些「商品」本來是無個性的,當人與商品交會一同生活,他們才有了類似「人生」的東西,他們各自擁有了各自的經歷,正如我們之所以為個人,是因為我們有了各自的經歷(這裡的經歷不只是回憶,回憶是對經歷的意識。)彷彿是大壯被廣傳的那首《我們不一樣》。
我們如何理解「鬼」?鬼對於人的意義來自我們對「物與人」關係的錯估與認知上受到的打擊,隨之而來產生的感受。我們以為那本漫畫還會被我們的孩子繼續翻閱,我們以為那件衣服還會被我們的孩子繼續穿著,我們以為那台手機還會被我們的孩子繼續使用,當用具的主人消失,用具保留了自己的時間,逃過了被使用而老化的未來,也複製了一個非肉體的用具主人。正如我們傾向不馬上清理逝去親人的房間,因為我們在心理悄悄相信,這些用具能夠召喚逝去者,同樣的狀況則在莉莉奶奶那邊,當女兒整理母親的計程車,她不只是在整理計程車,而是在車裡嘗試召喚逝去者,嘗試同步自己與逝去者的經驗,因為那是逝去者生活的日常場所,所以她抽母親留下的煙,還有體會那些各種遺留下的物件,比如車的座墊,車臺上的裝飾,這個過程有別於直播的邏輯,直播的邏輯是分享自己的隱私,或是類似隱私的東西(看起來是隱私,實際上是戲劇)。
直播同時也是一個自我實現的方式,直播並不是二十四小監視你,而是當你準備好時,你可以打開鏡頭,或者是反過來,當鏡頭一直對著你時,你便能相信自己是準備好的。所以莉莉奶奶才能夠在鏡頭面前輕鬆自在,這不只是排解寂寞,也是在告訴女兒:「我沒問題」。我們可以回憶起直播在剛起步階段意味著什麼,意味著素人,意味著小團隊甚至一人團隊,直播主既是一人也不是一人,藉由打開鏡頭,直播擴展了直播主本身的經歷,超越了生理上的限制。他得以跨越空間,當他上傳影片,他又跨越了時間,直播主的意義逐漸被擴展起來,藉由與他人的關係鏈。而當生生透過哥哥的手機、哥哥的帳號,與莉莉奶奶連接起來,也打破了受地理限制與個人背景的日常關係網,這已經不只是網路上淺淺的聯繫,而是因為各自際遇的相似把人聯繫起來,於是這兩人的關係又從網路公共場所的互動轉為私人場所的互動,距離也越來越近,而生生也只願意在鏡頭關閉時對莉莉奶奶吐露自己真正的心聲。
物,再怎麼變化,最大的功能,還是把人聯繫在一起,人透過物,得到了自我與他者關係疏理的權力,對於物的掌握,讓人不再被侷限在天生的意義網路,人得到了重新定位自我的權力,但是「重新定位自我」總是定位我與他人的距離,一個只有我而沒有他人的座標是難以想像的。
人與人的距離
為什麼親人之間會靜默?尤其在兩人被塞在小小空間,對彼此避無可避的狀況時,這種時候不是最能夠傾訴內心的嗎?或許正因為兩人的關係過於親密,很多爭執反而會產生,以莉莉奶奶與她女兒來說,安莉奶奶所表現的「快樂直播」實際上不是為了誰的直播,而是給女兒看的直播,因為她希望不要因為自己的重病拖垮了女兒,這是她的親身經歷,竭力照顧親愛的人,然後見證親人死去,給自己留下的除了遺憾沒有別的,更重要的是她也體會到重病者的尊嚴是多麼的薄弱。我印象很深的一場戲是莉莉奶奶躺在病床上,努力爬起並多次拒絕女兒的幫助,於是女兒生氣跑出去,巨大的聲響隨後傳入她耳中。那一幕真的拍出許多人最恐懼的圖景,在無能為力的狀況下,拖著自己的家人,在反覆的治療中逐漸虛弱,最後在意識模糊、面目全非的狀況下死去。有時候親人間的關係不是太過疏遠,而是緊密的令人喘不過氣,所以莉莉奶奶請生生幫助自己錄影,因為有些話當兩人太近時她反而沒辦法對自己的女兒說,而當這些話沒辦法被說出來,就會成為她生前的遺憾。
而另一方面,生生與母親的距離則是相當視覺的,母親試圖使用line來與生生維持聯繫,然而網路依舊是那麼近又那麼遠,所以生生總是偷偷跑到母親工作的便利商店外,遠遠的查看母親,這時候反而比在家裡還緊密,因為在家中母親總因工作疲累倒頭就睡,醒來時也只能簡單的照顧兒子,不能顧到兒子的感受與想法,甚至連兒子不喜歡喝牛奶也不知道,而生生也從不告訴母親自己的感受因為他知道母親已相當操勞。所以當同學的母親接走同學,他只能假裝也要回家,跟同學一起出來,再走回速食店,因為家裡的寂靜使他害怕。他與母親的房間即便很近,心的距離卻很遠。直到故事結尾,生生淋著雨闖進便利商店,與母親相擁,兩人的距離才真正拉近,鬼才真正驅散。
電影最後的影像停留在生生與莉莉奶奶打羽毛球的畫面上,兩人一來一往,彷彿一切不會有個真正完結一樣。
再見,既是離別,也是祈願,老與少,少與老,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