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The Magician《魔術師》又名《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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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總是相當的自我為中心,而柏格曼也是不例外,《魔術師》可以算是《裸夜》的同類型作品,兩者都聚焦在表演藝術者上,柏格曼對於技藝的著迷以及對技藝的質疑都呈現在本片之中,這種技藝是使「不可能」變成「可能」的技藝,使得常人對掌握此技藝者抱有特殊的好感,因為人們總是藉由觀賞他們的作品暫時擺脫地球的引力,想想看最初的《火車進站》這部電影嚇走了多少觀眾,還有種種電影所展現的「魔法」,事實是,真實生活很無趣,而經過科學洗禮的生活更加無趣,但是人們希望的不只是生活,而是看到生活未曾實現的某種可能性,當人们消費,他們要的不只是一塊肥皂、一件衣服、一頓晚餐,那遠遠不足,魔術師在台上把少女鋸開、把人變不見,人們都知道其中有奧妙,但又對理解其奧妙毫無興趣,這類表演者都是具有高度魅力的職業類型,因為人們總是希望生活可以有所不同,又沒有勇氣使其有所不同,因為風險太大,既然如此,看表演吧,柏格曼心知肚明這種心態,他在自傳《魔燈》寫道,當他拿到自己第一部膠片攝影機,他發現他只要轉動握把,裡頭的女人就會動起來,轉的快就動的快,轉的慢就動的慢,而只要他往相反方向轉動,女人的時間就會被倒轉,這是柏格曼最初的「電影經驗」,大概也是他對表演藝術如此著迷的開端,因為有一個建構在現實世界上,又可以不受現實世界干擾的世界等著他去玩耍,但是柏格曼並沒有完全的栽進去,生活總是提醒著他,還有個現實生活在那裡,所以他用《魔術師》嘗試把現實生活帶進去,在那裡是柏格曼的場子,在那裡柏格曼不是男孩,而是個掌控者,但又對自己的掌控力充滿懷疑。
《魔術師》中可以看到柏格曼對於自我的揭露是多麼的強烈,他不是呈現魔術師風光的一面,而是先展現出魔術師及其團隊的神祕,這是一行奇特的人,冷酷且沉默的魔術師團長、油嘴滑舌又市膾的財務長、話帶譏諷又會製藥的婆婆、臉蛋俊俏且迷人的魔術師學徒,還有一個被團長帶上車,重病的演員,外加一個年輕的僕役,跟《裸夜》一樣,他們來到鎮上,遭遇到麻煩,原來是地方的豪紳聯合醫生與警察總長,希望能親眼目睹魔術師的魔術,地方的豪紳篤信神祕學,而醫生則篤信科學,至於警察總長,則是篤信權力。那麼魔術的真相到底是什麼?那是基於科學技術的各種手段、還是真的有不可解釋的神祕力量在背後運作?而魔術師又會如何處理迎面而來的挑戰?在這個過程之中又有什麼樣的真相會被揭露?
柏格曼在本片之中不斷挪移著信與不信之間,一方面他讓觀眾看到一切事情的實際狀況是怎麼樣,我們看到原來魔術師學徒是他的老婆伴裝而成、原來他並非啞巴且可以說話、原來愛情魔藥實際上也可以用老鼠藥代替,而那夜半衝入豪宅的鬼魂實際上是病危的演員。柏格曼在本片中將畫面分散在好幾組人身上,我們看見他們對「魔術」的想法、對「魔術師」的想法,我們看見他們藏在「面具」背後的「臉」,正如我們看見魔術師對自身的不信任感以及刻意隱藏起來的憤怒。他並非是超脫世俗之人,而是為了過去被貴族陷害,毀掉名聲而憤憤不平者,為了要達成自己的抱負,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將自己偽裝起來。而觀眾的視角穿透了這些「面具」,我們看到了醫生對於神祕懷抱的恐懼、我們看到豪紳對妻子不忠產生的不安、我們看到了豪紳妻子從喪子的愧咎感衍生的滿滿性慾、我們看見了魔術師妻子對魔術師的滿滿溫情……柏格曼發揮了攝影機最強大的功能,滿足了觀眾的窺視欲,又在這窺視中,將神祕給消解,我們看到了當魔術師拔掉鬍子,開口叫住仰慕他的豪紳夫人,豪紳夫人卻完全不認得他。而當魔術師失勢時,本來對年輕僕役忙獻殷勤女僕,又對前一晚兩人發生的情事毫不在乎,甚至,醫生還揶揄魔術師:「我比較喜歡你原本的那張臉」這是在他展露了自己的「真實」之後得到的待遇。
然而,當我們好像搞清楚這些狀況,跟醫生一樣,認為這些把戲都已被拆穿時,又峰迴路轉的出現了在最後表演中警察總長的老婆在被催眠下說出自己對老公真實的想法、還有壯碩的僕人被無形的套索給綁死的場面,彷彿驗證了製藥的婆婆並非只是單純的藥劑師,而是能看見並役使鬼神的,做出預言的,真正的巫婆。在一層又一層的拆解中,柏格曼保留了一塊不可解的神祕。這一塊神祕是讓事情有機會轉圜的可能性的集合,當一切看似山窮水盡,被看穿的魔術師不只有許多團員離他而去,在亟欲與妻子乘馬車逃去時,還遭到警察總長的逮捕,卻又透過警察總長之口,得知國王要親自召見他們。
綜觀來說,本片的優秀之處與其不優秀之處是相繫相連,在巧合與非巧合間,在安排與被安排間,柏格曼打中了對於「宗教」本身是不是一種「表演」有所疑惑的觀眾,看看魔術師的「復活表演」還有其造型,彷彿是在指涉耶穌基督,進一步的便在問「奇蹟」與「巧合」或「設計」的差異,一方面來說一個完美的表演中的轉折,比如我們常看到的那種魔術師被困在水槽內要逃生的表演,是一個經過高度「設計」的演出,然而從有宗教信仰的人來看,「奇蹟」絕不能出自「人的設計」,而是「上帝的設計」。人與神之間的界線不可踰越,兩者唯一發生過的重疊只有在耶穌基督上顯現,那是上帝安排的「奇蹟」。而人的儀式,比如各種節慶下的儀式,都是「重複」來歌頌這些「奇蹟」的,正如戲劇充滿了偽裝與設計,但卻也能是偉大的,因為它彰顯了人性,有時也彰顯了超越人性的某些東西,正如基督既是肉身人類,又是神。